「聆聽歐拉夫森演奏《郭德堡》是一種奇幻的體驗,不只「旁聽」到巴哈講授對位法的精髓,甚至還與歐拉夫森同行去了一趟冰島之旅。今年六月歐拉夫森的世界巡演的其中一站也來到了台灣,帶來兩場《郭德堡》的演出,筆者已經等不及要進場聆聽了!」
––林哲宏《冰島鋼琴鬼才Víkingur Ólafsson的《郭德堡變奏曲》》
作為一位樂評家,是絕對不能信口開河的,曾經說過想去的音樂會也定然不會缺席。雖然筆者自稱「樂評」,但我說不上是什麼巴哈專家,《郭德堡》聽過的版本大概還比哲林斯基的《小美人魚》還要少,當然文本也沒有辦法背誦。正是因此,比起「評審、批判」的角度去參加這場音樂會,我更像是以「學習、領教」的愛樂者態度,期待歐拉夫森將會為帶給聽眾哪種聽覺饗宴!
▲筆者與歐拉夫森在專訪與國家音樂廳的合照
相信經過兩天各路評論的發酵,對於沒進入音樂廳聆賞的愛樂者,也大概能從網路樂評知悉了整體演奏的情勢。評價其實相當兩極。筆者非常能理解兩方的觀點,也認為他們贊同、批判的點互不衝突。但主觀地說,筆者對這場音樂會的整體評價是非常好的,甚至覺得是我聽過最具啟發性的一場音樂會!除了頭尾的詠嘆調以外,歐拉夫森每個變奏的詮釋方法都與專輯錄音「完全不一樣」!這也讓我萌生對這位鋼琴家的極大興趣。非常巧合的,承蒙環球音樂傅總監的邀請,筆者有幸得以參加歐拉夫森來台之記者會,且附有一小段專訪,讓我在評析專輯、享受音樂會中萌生的問題得以獲得解答。
集樂評、聽眾與記者三重身分的我,三種角色面對音樂家、作品與音樂表現的視角截然不同,筆者思忖了很久要以何種角度來表達,最後決定以「聽眾」的音樂廳體驗為主軸,佐以在記者會、專訪時的應答,來讓台灣的樂迷更加瞭解歐拉夫森與歐拉夫森的《郭德堡》。
「孤島」般的燈光設計
慣例性的三明三暗後,舞台並未像日出般霎時亮起,而是保持著闃黑,直到一盞聚光燈直打在鋼琴上。雖然對獨奏會這種燈光安排時有耳聞,但暗得如此徹底還是第一次見到,霎時讓我想到了普賽爾歌曲〈歐!孤獨〉的第一段歌詞:「
O solitude, my sweetest choice, Places devoted to the night, Remote from tumult and from noise, How ye my restless thoughts delight!」雖然我相當享受這種燈光氛圍,但難道不會讓觀眾們都沉沉睡去嗎?
▲演出時與謝幕燈光設計相同,照片提供. 蹦藝術 林仁斌
『瞽者善聽』,歐拉夫森打趣地比喻道。
「在我彈奏時,我想要保持絕對的專注,無論在視覺上或聽覺上,必須非常集中,並盡可能的全神貫注的投入音樂。此外我也想要和觀眾一起享受『只有音樂』、『只有映射人生、世界的音樂』的一個小時。」
「我總是要求場地能盡量暗一點,不僅讓舞台顯得更小更集中,也能減少觀眾間視覺上的干擾,並將所有感官集中在聽覺。」
「這種燈光安排想必很罕見吧!但是我想,你們會習慣的,因為我還會再來的!」
對筆者而言,我非常感謝歐拉夫森這樣的安排。我對進音樂廳感到最不舒適的地方就是,會清楚看到周圍觀眾的一舉一動,尤其對於身為賞鳥者、視覺極為敏感的我來說,即便遠在前方五排的觀眾一個小小的扭頭動作,就會讓我分心,更遑論周遭的人翻動節目冊或換睡姿了。也正是因為燈光全暗的緣故,我不僅更能沉浸在聽覺的感官世界,甚至還有餘裕去觀察周遭的人。
即興式的詮釋想法
開頭的詠嘆調速度端莊、音色高雅。或許是罕見的燈光布置效果所致,觀眾面對如此「輕柔」的樂段仍保持著相當高的集中力。接下來的變奏,歐拉夫森簡直是換好多個人似的,每「三首一組」的變奏曲都像換了一個人來詮釋。或是更極端的說,我覺得歐拉夫森在現場彈的,不是詠嘆調加三十個變奏,而是三十首「即興曲」。
在專訪中,歐拉夫森相當贊同我對詠嘆調加三十首即興曲的形容,並表示:「為了能在舞台上『即興』這些變奏曲,我準備了非常詳盡,當然我指的不是音符上的即興,而是「詮釋上的即興」,這也是為何我每次的演出都不盡相同。」
「國家音樂廳是我這趟巡迴旅程中最喜歡的音樂廳之一。」想必在現場聽到歐拉夫森這樣描述的觀眾都會覺得錯愕,甚至鄙夷。在記者會中歐拉夫森補充道:「國家音樂廳的迴響、細節的呈現都非常清晰。」並稍加演示了他在舞台上移動、拍手來理解音樂廳的聲響的過程。以演奏者,及時常在舞台上走跳的攝影師的經驗而言,筆者可以肯定歐拉夫森「所言不假」。我在舞台上時,確實覺得在國家音樂廳舞台上演奏、聆聽,是非常棒的音樂體驗。但作為觀眾,我們熟知的國家音樂廳,在後排肯定是糊得不像樣,尤其是聆聽快速音群時。
作為一位巡演音樂家,當然不太可能全面的瞭解音樂廳每一處的聲響效果,這或許是歐拉夫森下一趟來台北需要解決的課題。但我仍發現他表演時有意識到「殘響過剩」的問題。在彈奏第一變奏時的快速音群時,就連身處二樓第五排的我都覺得有點難辨別所有音符存在的點位,但他在反覆時就稍稍克制了力道,讓所有音符表達得更為清晰。所以我相信,下次歐拉夫森來台北演出,肯定會針對這個問題來調整。
▲歐拉夫森演示如何在舞台上測試音樂廳的殘響
在聚光燈的照耀下,也使我更容易觀察歐拉夫森的一舉一動、甚至表情的細節。歐拉夫森在每段變奏的結尾,都刻意的將音符延續稍長一點,不僅是給觀眾喘息緩和的空間,此時我能更清楚得感受到,歐拉夫森在演奏時,同時開啟了各種感官在「偵測」環境,不僅是燈光、鋼琴的聲響,還有音樂廳的迴響、空氣,當然也有觀眾的呼吸。在某種程度上,歐拉夫森的表演是將音樂廳與聽眾與他自己融合,形成一個正在表演音樂的「個體」。
「每當我『即興』一個變奏時,我會將整個音樂廳的聲學、鋼琴的聲響、自己、城市、外頭的溫度......任何事,甚至是今天吃的早餐!我會把完整的我、我的生命帶入我的演奏。」「當然,《郭德堡》不能從即興開始,而是需要進行非常非常多的準備,才有即興的餘裕。」
在前十五個變奏,縱然燈光已經對我相當友善,害怕受干擾的我主要還是以閉眼聆聽的方式來欣賞歐拉夫森的演出。在13到15變奏極富故事性的演出後,歐拉夫森給觀眾與自己一個小小的停頓,也就是這時,我開始睜開眼睛觀察,在我視野範圍內,沒有人是癱坐在椅子上的,也沒有勉強保持意識點頭如搗蒜。絕大多數人都目不轉睛的盯著眼前發生的奇蹟,而少數可能架著頭、閉起雙眼更加集中的享受聽覺。我真的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一場音樂會的觀眾有如此強的集中力。或許歐拉夫森的詮釋方式,已經給了觀眾們一個意識:「觀眾們不再僅是觀看收聽,同時更是演奏者、作曲者,創造音樂演出的一份子。」
「如果巴哈仍在世,你覺得他會用相同的速度、想法、情感,在台北彈兩場同樣的《郭德堡》演出嗎?」歐拉夫森巧妙地反問法來對應我的問題,並對人與音樂的關係、他的音樂哲學有更進一步的陳述:「對,變奏曲就是要變化,我們絕對需要在變奏曲上變化,旋律線條也勢必要變化,甚至,整個古典樂體系,也是一個『更大維度』的變奏曲。」「極其有幸的,音樂家不會用相同的方式演奏同一首作品,因為,如果不做變化,那麼演奏有什麼意義呢?」「如果不讓藝術家自由的表達自己,那樣的藝術會是多麼的冰冷?所以我時常強調音樂之所以有趣是因為『音樂的再造』需要表演者的『人性』。」
▲歐拉夫森在記者會也彈奏《郭德堡》的詠嘆調樂段,並說明巴哈就像嚴師、更像面鏡子,直接的告訴演奏者的長處及短處,也告訴演奏者自己是誰。同樣的也反映出聽眾聆聽巴哈時的自己。
▲對於琴、演奏環境相當苛求的歐拉夫森,當一覺得表演出的音樂不符合自己理想的狀態就停止演出。
演奏即是人生的縮影
「本場音樂會不會有安可曲,因為巴哈已經幫我們寫好了!」歐拉夫森於演出結束時的演說道。
無疑的,歐拉夫森《郭德堡》的演出征服了所有在國家音樂廳的觀眾。在最後一顆音落下時,觀眾的意識仍凝聚如持續迴盪在廳內的尾韻,長達十秒之有。沒有促起的掌聲,也沒有倉皇離場的貴客,所有人就像在凝視、仰望著通力合作剛完成的作品般,直到歐拉夫森起身,掌聲轟然而起。
「沒有演奏會是完美的,但即使知道這點,我(演奏家們)還是會站在台上。演奏時總是有一些預期之外的事發生在舞台上,當然有好也有壞。就像是人生,我們竭盡全力、臻於完美,同時也知道可能會有各種的意外,但我們接受人生,沒有別的選擇,而演奏會也是一樣的道理。」
相信對許多樂迷而言(尤其是後排及高樓層),這場音樂會肯定離完美有些距離,不過對我來說,這場《郭德堡》就是我至今參與過最美好的音樂(會)體驗。感謝歐拉夫森、也感謝巴哈靈感、環球音樂,讓我有機會體驗到這麼精彩的音樂會。
▲專訪時拍的歐拉夫森個性寫真
在6月16號(日),歐拉夫森在高雄衛武營還有一場《郭德堡》的演出,相信高雄的衛武營、氣候、氛圍、飲食,甚至是
晶英國際行館贊助的住宿,肯定都會讓歐拉夫森在詮釋上有更多不同的想法,讓我們一起期待高雄場的演出吧!
文字、攝影:林哲宏